終于打聽到我所在城市的西北角、靠近鐵路南邊的地方，有一個彈棉花的小店，回到家便開始翻箱倒柜，想把我和老公結婚時母親和婆婆送給我們的被子全都找出來。那些被子，又窄又短，根本不適合現代臥室一米八的大床。“把被子都拆了吧，”我對老公說：“正好兩個合一個，不想蓋了就鋪床上當褥子。”可是，當我的目光落到一條水紅色緞面、因為年代久遠、已經明顯發黃的被子上時，我正在拆被子的手停了下來，思緒像剛剛抖摟開的棉花的絨毛，漫天飛舞。
　　這條棉被，不是母親送的，也不是婆婆送的，它是在我剛剛參加工作的那年冬天，因為怕我一個人在外面受冷，大哥背著被子、一路搭公交車、從平頂山給我送到鄭州來的。因為知道它在大哥心里的分量，這條被子，我從沒貼身蓋過，只在冬天特別冷的時候，才在我蓋的被子上面搭一搭。直到后來有了替換的被子，這條被子就被我小心地收起來，只是偶爾抱出來曬曬太陽，再重新疊好放回衣柜里。
　　這條棉被，是大姐送給大哥的。在一次地上鋪滿葦席、大姐坐在席子上、把一條泛著微光的緞子面被子一針一線、細細密密縫好的時候，把這條被子的故事講給我聽的。
　　過年的時候，在外就讀醫科大學的大哥回來了，一家人好高興啊，圍著大哥聽他講大學校園里的故事。當聽到大哥說他在大學里學會了游泳，雖說現在冰天雪地，可他和班上的幾個男生依然堅持冬泳，每天早晨都在學校外面的一條河里游一個來回，再跑去教室上課的時候，一家人又驚又喜。最后，大哥看看母親，又看看父親，嘴唇動了幾動，不出聲了。
　　“咋了？”母親著急地問。“有啥就說。”父親更疼兒子。“我、我……”大哥囁嚅著，眼紅了。原來，和大哥同一宿舍的六個男生，除了大哥，別人蓋的都是白被里的被子。大哥床上的被子，不僅被面是當時市面上賣的最廉價的花棉布，被里也是母親把棉花紡成線，再由大姐拿到家用織布機上，一梭一梭織成的土布。為了耐臟，母親從供銷社買來兩毛錢一包的染料，倒在大鍋里煮開了，把織好的粗布染成藍色，再做成被里。
　　多少個日夜的勞作才能置來一條新被子啊，那是1981年的冬天。雖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可以保證一家人吃喝不愁，可是錢還是很難見到。大姐二姐已經出嫁，大哥、三姐、二哥和我都還在學校讀書。父親一個人種著家里十幾畝責任田，母親常年患類風濕，膝蓋腫得比腿肚還粗，盡管如此，還是一刻不停，喂豬、喂牛、喂雞，操持一大家人的吃穿。
　　大哥背到學校的棉被，是當時家里最好的。雖然不是里外三新（新里新表新棉花），可那是母親認真漿洗過，放在捶布石上捶軟和了，再一行一行認真縫好的呀。可是，這凝結著慈母愛心的粗布棉被，在周圍幾床縫著白被里、閃著緞面光澤的棉被映襯下，顯得那么寒磣、丑陋，它深深刺痛了一顆少年的心，他可以拼命讀書，但擋不住自卑（大哥17歲考上大學）。
　　屋里越來越暗，沒人在意大姐是什么時候走的。
　　“欣，我給你拿來個被子。”大姐站在院子里，輕聲喊著大哥的名字。被子，一條白被里被子！在陽光的照耀下，那么明亮，那么暖和。正在屋里讀書的大哥一下子沖出去，把被子緊緊抱在懷里。
　　水紅色的緞面，雪白的被里，柔軟的被套。那是大姐和姐夫結婚時，大姐的婆婆送給他們的唯一的一條緞子面被子。外甥女都已經11歲了，可這條被子大姐從來沒舍得蓋過。現在，她把它送給了大哥。為了這條被子，不知大姐在背后給姐夫說了多少好話。
　　這條棉被，陪伴大哥度過了難忘的大學時光。參加工作后，大哥又把被子帶到了他的單身宿舍。等到大哥大嫂結婚的時候，他們已經住進了單位分的單元樓。不僅水、電、氣齊全，抽油煙機、固定電話也隨即入戶。當然，為一個新家送來祝福的，還有一條條里外三新的棉被——斜紋面的、緞子面的、綢子面的，五彩閃灼，裝滿衣柜。
　　這條緞子面被子，要不要拆呢？我猶豫了。它承載著兩個家庭的生活變遷（我曾經想把這條被子還給大姐，大姐笑著拒絕了），更是我們兄弟姐妹相親相愛、互幫互助的見證。可如果不拆，它又在無可奈何地發黃變舊。緞面不再閃光，開始出現一片一片指尖大的麻花，仔細看，甚至還有幾個針鼻大的窟窿眼兒。
　　變舊就變舊吧！終有一天，我們會坐下來，說起一條被子的故事，說起那些時光帶不走的、刻在我們生命記憶里的、暖暖的感動。